在上篇中,我們隨著館方鋪設的腳步走進六條院的盛世與衰落,從明石女御產養皇太子的榮耀,到紫之上在法華經千部供養中的最後身影,體會到《源氏物語》中那份盛極必衰、如花開花落般的物哀之美,接下著我們進入展場中的另外一個面向-平安王朝的貴族女性的生活美學。
在這邊,我們將把目光轉向十二單衣的色彩與層疊之法,藉由衣物表層與內襯顏色不同,所形成微妙的色彩漸層;同時走進貴族女性的生活圈,從文藝遊戲、薰香,到日常服飾的養護與搭配,來窺見一位平安女性貴族所需的涵養與雅趣。
更有趣的是,館方在六條院外的還布置《竹取物語》的故事,雖然《竹取物語》誕生於平安時代初期,但故事中的服飾與場景,依然留有奈良朝唐風的餘韻,從寬袖高腰的立領裝到濃郁色彩搭配,可以明顯看見尚未完全本土化之前的宮廷風貌,透過一邊是平安王朝,一邊是奈良時代的兩相對照,我們可以看到日本傳統服飾的轉變,是一場關於色彩、禮儀與美意識的靜謐革命。
從十二單衣配色來看平安王朝的美學
接著左轉,便來到以「四季流轉中的平安王朝美學」為主題的展區。平安時代的貴族極為重視「色目」的搭配,光是研究四季配色的書籍,在現代就能出好幾本,因此展館精選了幾套最具代表性的組合,並配有詳盡的說明文字,讓遊客能從重疊色目的變化中,直接感受到平安時代的審美意識與詩情畫意。
在日本初期深受唐朝影響的時代,本土特色尚未明顯,服飾帶有濃郁的唐風。然而進入平安時代後,日本逐漸孕育出獨特的「和樣」文化,並將服裝色彩與四季的微妙變化結合起來,形成了屬於本土的感性美學。對當時的貴族女性而言,懂得運用色彩表現時令、心境與場景,不僅是審美修養,也是社交場合中不可或缺的素養。而平安時代的裝束色彩,大致可分為三類:
- 染色:以染料直接染製白布,使布面均勻呈現單一色彩。
- 織色:先將經線與緯線分別染成不同顏色,再織成單布,透過色彩交錯產生細膩的視覺效果。
- 重疊色目:最能展現平安審美精髓的色彩表現法,又可細分為「布」與「衣」兩種。
首先,「布」的重疊色(表布與裡布的配色效果),是平安貴族服飾美學的核心之一。指的是單件衣物表層與內襯顏色不同,藉由薄絲透光或衣緣露出的視覺效果,形成微妙的色彩層次。經典如「櫻重(桜がさね)」,表布為白,裡布為紅,白布透出的光澤中隱約帶粉櫻色,清雅而充滿春意。《源氏物語》中也常見此類色搭配,例如夕霧所穿直衣或女三宮衣袖間細長布條的顏色呼應,即是典型例子。
至於「衣」的重疊色,則是指整套十二單衣(女官袿裝)在領口與袖口處的多層色彩排列,透過多層次的排列來對應季節、詩歌或典故。平安女性常在袿、五衣、唐衣等層層疊搭中,依季節、典故與場合選用色目。
展館中展示了多套不同季節的重目配色,即使衣物等比例縮小,布料交界處的色彩也被細心分隔與再現。由於平安時代的絲線比現代更細、光澤度高,層疊的布料在自然光下能呈現出細膩而漸變的色彩,極考驗織造與審美的功力。

適用時期:11月上旬
模仿紅葉變色的重疊色目,以紅、黃、綠的配色堆疊出層層變幻的秋葉姿態,表現出晚秋的景致。

適用時期:冬季(11月~2月)
模仿冬日盛開的紅梅,以紫與紅為主的層層色彩,傳達寒冬中綻放的華麗與堅強。

適用時期:11月中旬~初春
表現覆蓋在紅梅上的雪景,將白色 ( 雪 )、紅色 ( 梅花 ) 與綠色 ( 梅葉 ) 搭配,寄託對溫暖春天的期盼。

適用時期:10月~11月上旬
象徵黃菊的顏色,以綠、黃、粉紅與紅色搭配,展現菊花從花苞到盛開的色彩變化,是秋季女性服飾的色目之一。

適用時期:7月~8月
這是模仿秋季開花的「女郎花(Valerian)」所設計的重疊色目,主調為紅與黃的組合,表現花朵的色彩,為早秋裝束。

適用時期:全年適用
以松葉的綠與松花的紅為主色,象徵常綠不凋的吉祥寓意,廣泛用於慶典或儀式等喜慶場合的裝束。
這些配色不僅是美觀選擇,更是一種「讀懂四季」的文化修辭,貴族女性透過衣領與袖口的顏色,用來傳達四季意境的文化符號,也讓觀者在不言語的情況下,便能讀懂她們的季節心境與風雅情趣。。當時的《滿佐須禮裝束抄》等文獻,詳細記錄了春夏秋冬的理想色目與搭配規則,至今仍是理解平安服飾美學的重要資料。
現代和服雖無法像十二單那樣在領口疊出多層色彩,但仍可透過「重ね衿(かさねえり)」與「刺繡半衿」的運用,延續這種層次感。例如在振袖的領口加上一條與主體呼應或對比的重ね衿,就能模擬古代的重目效果,讓整體裝束多一份典雅與深度。
女房的日常與房間配置
所謂「局」,是設置於渡殿(連接建築的走廊)內,分配給高階女房的房間。以紫式部為例,她在受到藤原道長贊助時,居住在其府邸土御門殿的東對屋與正殿之間的渡殿上,最西端的一間局中。這間局不同於以几帳(簾幕)間隔的空間,而是擁有格子窗與側門、可獨立使用的房間。因此,《紫式部日記》第57段中有記載,當道長前來拜訪紫式部時,紫式部並未開門應對,可見其私密性與生活方式。
漢字
往前走,展區介紹了平安時代女子遊戲之一──漢字遊戲**「偏つぎ」**。這是一種主要由女性或兒童進行的漢字接龍遊戲,玩法是將漢字的偏旁與部首分開,以籤牌隨機抽取,例如先抽出偏旁,然後要求玩家補全成完整漢字,或想出與之搭配的詞語。若一時接不上或讀不出,就算失敗。
這種遊戲在《源氏物語》的〈葵〉一章中也有出現,描寫源氏與紫之君對弈的場景。對於當時的宮廷女性而言,偏つぎ並不只是消遣,還是一種透過遊戲練習漢字、累積詞彙與加強記憶的學習方式,間接反映了她們在文字素養上的追求。這與清少納言、紫式部等才女的文學創作背景有密切關聯──她們所熟稔的漢詩、和歌以及漢字知識,很大程度上源於日常生活中的文字遊戲、書信往來與詩歌對答。
若要對照到現代日本的傳統遊戲,偏つぎ在精神上與カルタ(歌留多)、百人一首等遊戲有相似之處──都是透過抽籤或卡片,考驗玩家對詞句或文字的記憶與反應力。雖然偏つぎ是以漢字的構造為核心,而百人一首則是以和歌全文或上句下句的對應為重點,但兩者都同樣體現了文字遊戲與文化教養之間的緊密連結。
在平安宮廷的女性世界中,這種遊戲同時具有娛樂與教育的雙重功能,不僅能展示機智與學識,也成為文學與社交圈的「潤滑劑」。

黑髮
看完遊戲,接著是左轉進入到女房日常,這邊介紹的平安貴族時代的特色,首先是對於黑髮的整理
在平安女性的外貌審美中,黑髮的地位極高,特別是漆黑、柔順且修長的長髮,被視為美貌與品格的象徵。平安貴族女性通常不剪髮,甚至會特意將頭髮留至及地,這種髮型稱為垂髪(おすべらかし),梳理時追求如流水般的直順光澤。《大鏡》中就記載村上天皇的女御芳子,坐牛車時長髮垂至母屋柱腳;若將一縷頭髮放在陸奧紙上,紙面幾乎不留縫隙,可見長而濃密的黑髮是王朝女性的絕對審美標竿。
這種審美不僅是外貌上的偏好,更具有文化與象徵意義。對貴族社會而言,長髮象徵著良好出身、悠閒生活與精緻教養,因為唯有身處高階階層、免於勞作的女性,才有時間與人力每日細心梳理、保養這樣的長髮。詩歌、物語中常以髮之烏黑與飄逸來襯托人物之美,如《源氏物語》中的多位女性角色,都以秀髮之美為魅力描寫的重點之一。
而在如此重視長髮的文化背景下,「剪髮」便成為一種強烈的身份與心境轉換象徵。平安時代女性出家,確實多以**削髮(剃度)**為形式,但並非完全剃光,而是將長髮剪短至肩上或耳下,以表示與俗世的決裂。這種「短髮即出家」的觀念延續至鎌倉、室町,甚至到戰國末期仍然存在。戰國時期的大名正室或側室在夫婿亡故後出家,=,亦是剪短而非剃盡頭髮,既符合佛教出家禮儀,也顧及家族與政治的形象需求。
因此,無論在平安時代還是戰國末期,髮長與否不僅是審美標準,更深深嵌入了身份、婚姻、宗教與文化的多重意義之中。


薰香
平安時代,男女直接見面的機會稀少,香氣便成為傳達品味、情感與身份的重要媒介。香料最初多用於佛教供養與佛像雕刻,但逐漸延伸至生活器物、衣物與空間之中,形成獨具日本特色的調香文化。當時的貴族會使用「伏籠」——以竹籠罩住熱炭與香木,讓香氣穩定滲入衣物,或配合衣櫃、火鉢持續燻香。

另一種象徵高貴場合的器具是「飛香爐」,可懸掛於天花板,採雙層構造並可調整香氣飄散方向,其形象常見於《源氏物語》〈薄雲〉等章節,成為展現香文化的重要道具。在《源氏物語》中,焚香場景不僅與美感有關,更與愛情、社交密不可分,例如以伏籠暗藏戀文,或以獨特的香方讓對方記住自己。香氣成為平安貴族「隱性社交語言」,在無法正面相見的情況下,氣味能喚起記憶、傳遞情愫。
這種對香的講究,即便在政治權力中心轉移、進入幕府時代後仍延續下來,京都作為文化根脈仍延續這份傳統。舉例來說,日本最古老的香鋪「薫玉堂」創業於1594年,至今仍在京都西本願寺前營業,上百年如一日地調製香品;另一家「松榮堂」始創於1705年。京都作為平安京的延續之地,至今仍保有濃厚的用香文化。根據統計,京都市內現存的百年以上香鋪就有十一家,數量之多即使在東京都也未必能見到。即便公家貴族在明治以前逐漸沒落,焚香依然是京都生活的一部分——無論是茶道、年中行事,還是日常清晨點香迎客,都深植於市井
在京都住宿時,我曾多次見到旅館老闆於清晨在玄關點上一爐香,淡淡的香氣隨晨光滲入街巷,與石板路上的靜謐相互呼應。那一刻,彷彿穿越回千年前的平安京,貴族宅邸內的香煙也曾如此在清晨緩緩升起,滲入庭院與長廊,成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儀式感。
這種「以香迎日」的習慣,正是平安貴族生活中最細膩的文化符號之一——不僅用於服飾、臥室與器物,甚至成為社交與書信往來的暗語。如今,這股傳統在京都仍能尋得現代的回響。像是嵩山堂はし本販售的「文乃香(ふみのこう)」,便是將和紙製成的小香袋,可悄悄放入信封或便箋間,為文字增添一層氣味的語境,也能作為抽屜、包包的芳香袋,香氣高雅而內斂。
平安時代時,焚香、薰衣、鋪香於衣櫥,是女子生活的一部分,衣物沾染的香氣不僅標誌身份與品味,更承載著情感記憶。而「文乃香」正如將這種古典的嗅覺傳情重新演繹,讓書信再度成為寄託香氣的載體——無論寄往何方,打開的那一瞬間,香與字一同流出,延續著自王朝時代而來的香氣傳承。


六條院外的《竹取物語》中看見奈良時代的服飾文化特色
奈良時代的服飾文化特色 — 從《竹取物語》場景看見中日交融的美學,中看見奈良時代的服飾文化特色
在十二單色目展示區的另一側,展出的是源自日本最古老物語《竹取物語》的名場面:月亮的使者降臨凡間,迎接即將返回月宮的竹取公主(輝夜姬)。場景中,養育她的老夫婦因捨不得而悲泣,而月宮使者則身著華麗衣袍,莊嚴現身,整個場景如夢似幻,也展現出與平安時代截然不同的裝束風格。

這組人偶展現的並非平安貴族的十二單,而是更早的奈良時代風貌。在這個時期,日本尚深受唐朝文化影響,從服飾細節即可見一斑:
女子披肩式上衣:與後來的「十二單」層層堆疊不同,奈良時代的女性服飾上可見明顯的「披肩」設計,這種垂掛式的肩衣源於唐代宮廷流行款式,強調垂直線條與飄逸感,色彩則偏向對比鮮明的搭配,展現神聖與威儀,特別是竹取公主她所穿的這件彩條紋長裙,讓人不禁聯想到中國唐代流行的「破裙」款式,兩者皆以直條鮮豔色彩編排,搭配高腰設計與寬鬆垂感裙襬,

雲中降臨的使者服飾:帶著竹取公主返月的使者們,頭戴花鈿與精緻的髮飾,裝束配色較平安時代更為直接鮮明,線條簡練,反映出唐風的典雅莊重。這與後世平安時代女性所追求的「重襲美學(かさねの色目)」有著不同的審美邏輯。

天帝的金冠與紅袍:玉帝的造型頭戴金飾皇冠,服裝上繡有象徵權威的龍紋與金線,整體設計亦深受唐代皇族儀服影響,展現出那個時代尚未完全本土化的貴族美學。這與平安後期日本獨有的神話式天皇形象有所區別。

透過這場景與服裝設計的重現,我們能清楚看見從奈良至平安的轉變歷程,不只是故事從天上人間流轉,更是一段文化交替、服飾審美轉型的重要視覺紀錄。
小結-長焦鏡頭下,風俗博物館勾勒出平安貴族的靜謐時光
來到風俗博物館,真心建議可以帶上相機。館方安排的每個展示空間都像是一幅靜止的畫作,色彩、角度、佈景層次處處可見用心,只要按下快門,幾乎不需要多餘的構圖與濾鏡,就能拍出很有氣氛的畫面。我這次帶的是 12-60mm(等效全幅 24-120mm)的變焦鏡頭,多數場景都能涵蓋得不錯,但像庭院中央的展示,位置較遠、角度受限,用這顆鏡頭就有點力不從心。當時就想,如果有帶上另一支 45-200mm 的長焦鏡頭,補齊大約 75-100mm 那段焦段,或許能捕捉到更多細節。

站在那些場景面前,我甚至會忘記自己是在看展,腦海中會自然浮現他們正在交談、嬉戲、書寫、焚香的畫面。這種感覺讓我想到電影《博物館驚魂夜》,只不過如果風俗博物館的平安人偶在夜裡真的「活」了過來,應該不會熱鬧地追逐打鬧,而是靜靜地在六條院中行走、低語,也許要湊近一看才會發現——原來他們動起來了。這種若有似無的生命感,反而更契合展覽主題「物哀之美」所蘊含的靜謐與深情。
而整座博物館讓我印象最深的,是這裡的人偶不會讓人感到害怕。老實說,我一直對日本傳統人形有些本能的排斥,那種過於寫實的眼神,總讓人不寒而慄,但風俗博物館裡的人偶卻完全不同,他們的臉部設計偏圓潤,表情單純,眼睛僅以圓點代替,沒有過多的神情描繪,反而多了幾分可愛與親切。少了類人感,也就沒有那種被注視的不安。

如果還有機會再來,我一定會帶齊足夠的設備,無論是拍攝的器材還是記錄的工具,都不再留下任何遺憾。這片景色值得更完整地被收藏,也值得我用最充分的準備,再一次走進它的懷抱,細細感受每一道光影與每一刻的靜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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